有人常认为,精神与意念的丧失是无可厚非的。
(资料图片)
试想一下,世界上这般喧闹的人群中,有多少人是能够在此刻天崩地裂的动乱时期,悠悠闲闲坐在沙发中,看着窗外命运的溃散,便对其一了了之地喝着咖啡的?
有多少人在此刻天崩地裂的动乱时期,冒着生命的危机送来那份用合金包裹保存着的咖啡粉的?
又有多少人是在此刻天崩地裂的动乱时期,仍沐浴在污浊燥热的雨林里,面对皮鞭和子弹的逼压,丝毫不敢怠慢地摘下那一点一点的可可果实的?
——甚至获得不到任何一口自己通过压榨生命所得出的羹饭。就那样死在绿荫里,叠加起来,日光看不见他们。
曾经有人不懂得反抗,妄想着施压者能够因尸体的遍田烂漫而改过自新。最后他们都成为了施压者。
所以我走了这条路。
扣下扳机就无法回头了。
逃亡、无尽的逃亡,逃到天涯海角又能怎样呢?
边境有等着我们的子弹,内城也有,这里当然也一样。
生命要想不被子弹击垮,就只能缴械投降。
或者先一步掷出子弹,击垮别人的生命。
我们干的,仅仅就是这一件事。
“……有请绿营总师长宣誓。”
子弹掷不出,因为有人堵着枪眼,死死地。
环顾周围,何不都是会堵枪眼的人?我的?还是敌手的?
“喂!天上那是……”
“不必惊慌!全场人员听令!待宣誓致辞完毕有为。”
……看来已经走火了啊。
自己要转而被崩个稀巴烂了。
真像个傻瓜。
真是个废物。
逃吧,逃到天涯海角也无妨。逃到没有人……没有尸体的地方。
逃不掉,总会迎来下场。
“——”
有人喊着我的名字,一愣。枪口被夺了。
子弹飞来的最后一刻,再喊一遍。
倒地后,还有很多遍。但听不清了。
震耳欲聋。不,已经聋了吧。
别再让我听见了。
呕吐感突然袭来。
“唔……呃啊……咳咳!”
我下意识去感受自己的心跳——很快,胸口也正冒着汗。
睁眼,哪里是什么呕吐物。
“……”
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观念:呕吐物竟比血更令我为它的肮脏而生厌。
不仅是嘴边。衣襟上、断裂的裤脚、眼前。
明白了,子弹在脑袋前便爆裂了,我还活着。
“……嗯。诶……?”
刚抛弃疼痛的感官站起来,便倒下去。
感觉右腿空落落的。
我没去看。不清醒的头部令我放心,大概是被压在其他地方了。只顾攀着地。
胸口磕得疼。似乎并不是尖锐的石块,因为表面是那样的冰冷。
“什么啊,也不冷嘛……”
一,二,三,四……不,没有四。
第四根纸柱被扭曲的包装压得粉碎,仅留着放进嘴的那一段。
能保留下来,已经很完美了。
兴许它们也有不死的精神呢。
“si……?”
“你是想说,[死]?”
微弱的气流从我的脖颈处流过,在下巴处被尽数阻拦,融入我的身体。遗憾的是,比一切都冷。
“……我还能说话?”
没力气再转头去看了,但我知道,她就在那里。
在那里用双臂紧挨着我的肩膀。
凭借着余光,我隐约发现了她逃脱废墟的方位。大约不到2米的地方,她也是爬着过来的。
“既然这样,你更应该乖乖做个哑巴。”
“嘿嘿……”
我不安起来,就是她,一定是她。为什么一定是她?
仅仅是因为她发现了空袭第一个跨越方阵赶来通知我?
仅仅是因为她在众人逃散时将无意识的我领至河边的广场?
她没能在那一刻护住我。这是她唯一的愿望,但上天也没能让她实现。
“啊……真好。现在就能。”
“能干什么?我能感受到你的体温。还有我……手上的血,和那虚幻的一处划痕。她们都来自于你。”
“这样……?你不必担心。我现在,坐不下去了。”
“……也站不起来了。”
但愿她的双臂不是唯一的活动部位。
它们松开我的肩,试图将那累赘的身躯再向上拖一拖。但无能为力。
“别动。我来就好……我来。”
“你的腿……?”
“别低头看。抬起来。”
不能再往下了。顶多就是这样。勉强能看到她的发色和眼睛,都是很纯正的黑。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,十分清晰。
“……还记得吗?答应好的事。”
她说话的声音顿时抬高了十数分贝。
令我顿时有了……
“你会活下去的。绝对还没到那个时刻……”
“不。如果可以的话……再朝下一些。你会懂得原因的。”
“!……我不会去看。空袭此前线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支援部门,他们此时一定……整着大阵仗往这边赶来。工人们会将你身边的废墟排开,医生们会帮助你重获新生——你知道他们是谁,外城区的……天使们。没有他们缝合不起来的伤口……这点破…又算什么?只要再撑10分钟……不!5分钟!”
“……别说这些了。我们。”
“聊天能打发你的痛……要来说说话吗?当然,你愿意的话可以好好休息……只要……”
我甚至不知道,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——明明结局已摆在眼前,但自己却无论如何想要去改变一切。
过去的我,一定不会这么做。即使是个亲密的朋友。
心急如焚。为何?为何救援还没有来?
“你……你在失血。”
“真自私呢……你?虽然平时让你够苦……偶尔也让我随心所欲一下吧……?我现在想做的事,十七能知道吗……?”
“……”
“你……不能读我的心吧……?”
有抽噎声。来自何处?是别人的?是她的?还是我的?
“是……为什么要流泪?”
“……”
“我答应你。”
“当,真?”
“……我只听你说。”
双手,向下围住我的腹部。由于刚刚因为迷惑翻了不到半个身,她的头正好能够伸进我的胸膛里。
重量的负担、心灵的释放、情感……这突然的相拥,令我感觉很好。
“……我的,咳……抽屉里面还有些东西。其中一部分我想要留在那里,另外的,拜托你拿走。给你自己,别给任何人。我知道十七想要快点回去,所以我搜集了很多关于外城雪域的文献。对……还有,图片。前线战地是不下雪的,当然也很热。希望你仔细看完后,可以……带着我的份一起回…家。”
“好。”
“封面是雪原和山脊……上面还带些阳光的本子,你带走。有几本白色的书很像,里面……夹着我会上给你写的诗的那两本,你带走。燃灯和……收音机等等的旧器具,大多都没用了……请自便处理。我的衣物和……照片,我希望……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。至于那张有很多人的,是我的全家福。这是你需要留在那里的东西……请不要,拜托别人葬起来。我的家人,不应再陪着我逝去一次。”
“……”
“对了。本来……准备在战争胜利之后,给你念的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…我写的……诗。”
“……你很喜欢那么做。”
“是,尤其是关于……可以拜托你,把它拿出来吗?就在衣袋里第二个位置。靠近心脏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没想到还是一样……你写得……很美。”
“你的眼……要我念念看吗?念给你听。”
“如果可以的话,对我来说……够了。谢谢。”
这次又轮到,另一个人。
数年前是否也有类似的经历?不过那时下着雪。我也并没有这般狼狈。
但她一样给我道了别。并且以后再也不见。
回不去。无论是地点,还是那个人。
“你知道吗?五年前……也有类似的场景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“没错,我没能见到她。”
“之后……一定可以的吧?”
“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
“不。不能了。”
脱口而出。是遗憾,是不满,是短短的一夜。
“正因为我的原因……她被基金会的人处死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……你也是因为我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我不希望你死!当然不能让你死!不要那样离开我!明明我与她只相处了几小时……但我们是……三年!不能再有第二个人了……不会再有第二次!”
“……”
“别……别不说话——”
“你要哭了。”
“还没!没到那一刻,什么都还不一定。不,一定。”
“……”
她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将双臂紧了又紧。她知道我不喜欢受人怜悯,也从未将自己的悲剧诉说给其他人。
这次是例外。但结局不会例外。
“十七。别松开手。”
“……答应你的。我名叫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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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样啊……你的名字是……哈哈,很…很好听。”
“我…”
她也将一切告诉了我。我所说的5分钟、甚至是10分钟,实在是过于漫长了。
我们的了解仅此而已。只是这一次,身为被抱起的人。
我想,也应像她一样好好道别。
“……如我们所见的……似乎,就是这样了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用些力气,稍稍推开了我的身子。
她咳出血来。地面和伤,都是被染得那般紫。
“抱歉……我没有讨厌这么做的意思,但……这会麻烦你。”
“别动了……算我求你。”
“……”
我用着无意识的眼,看的很清楚,数的很清楚。
她每咳出一滩血,都会向我道歉。
我想再接近她,和她说说话,就像人们逝去前留有的那些……遗言。虽然不希望,但我也想听她那么说。
似乎,当她不再回应我的呼喊时,我才意识到——
仅仅是和她说些话,我就已经如此满足了。
无论什么所谓朋友。
我并不知道自己身为她的朋友,是否够格。
所以我没能说出去。除了那些无所用的呐喊和不久后的一段恸哭。
希望你听不到这些。我已经足够失败了,对你来说。
别。她仍有体温。
据说这是我在流尽气力前的最后一言。
果真……再一次。
我没法与生命相抗争,尤其是别人的。
亲眼所见她的痛苦……比在其后的抢救中接受她死亡的事实,更为不堪和难以忍受。
第二次了。我没法救她。
但她救了我,无论如何,也无论是在哪一个方面。
在这场劫难里,我仅仅是失去了一只脚和一部分的头发,无疑是最为幸运的幸存者之一。
在这场劫难里,没人想知道你挫伤的内容。
他们甚至不配得到一个追悼会。
一,二,三。只有三。
在数月后,这里已不再是战线。
敌人早已行进到了我们的背后,而我们正对着的前方,就是沦陷的外城,和那片雪原。
作为一个历史的瞬间,充满弹片、已被抽干的河边,立起了一座无所谓的纪念碑。
碑前有很多花,也只有花。
第一次地,我在碑上寻找她的名字时,吸下了一根。
碑边的卖点里有现成的淡性烟,但我没有去买。
这就是我记忆里香烟的苦涩。
我应令它永久印刻在我的记忆里。
按她说的,我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,当场读了她写的那些诗。
至于书籍与笔记,我并不准备去看。
因为我深知。我的家,不在前方,终究还是在背后。
但经历总是必要的。
她的全家福和一系列要留下来的东西,由于城市的翻修,终究还是传到了我的手里。
曾经的一些军员得知她的死讯,也回到了这座城市。
或者说,从未离开。
也许他们配得上一个温柔体贴的友人的标签。
——如果她没有选择我的话。
一个人希望能带走她的几件遗物,我没能答应。
至少我要完成这个请求,这个约定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想要把它们捐给当地的战史博物馆。
我在那博物馆里绕了数回——了解到了那片被他众所垂涎的富饶之地:那片遥远的内城,此时应该依然陷于战乱之中。
若是它被攻陷了,会怎么样呢?我会回不去吗?我还会认识我的家吗?
博物馆没有告诉我这些。
看来我需要自己去寻找问题的答案。
趁一个夜,我离开了这座城市的救助所。
据说要想徒步走到最外区的雪域,可能需要一余年的时间。
在城外一片不知名的荒山里,我把那些遗物埋在了凹地的一颗树下。很深很深。
这里距离人烟不远。成片的向日葵花田告诉我了这一点。
但我很放心。她绝不会被外人打扰到的。
别了。我的三年。
那年,我刚满24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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